◎王纪宴
捷杰耶夫、马林斯基剧院与国家大剧院共同策划的俄罗斯作曲家系列演出，每一次都备受瞩目，但4月17日晚在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霍万欣那》结束时迎来迄今为止的热烈巅峰，却令很多人始料未及，但它又理所当然——正如即将上演的《纽伦堡的名歌手》中汉斯·萨克斯所唱：“在春天，就应如此。”
早在2007年，作为国家大剧院开幕演出季的重头戏之一，捷杰耶夫就率领马林斯基剧院庞大阵容连续四个夜晚演出鲍罗丁的歌剧《伊戈尔王》，引起巨大轰动，而此次《霍万欣那》，再次展现了他们在俄罗斯歌剧领域的几乎无可替代的优势与权威。
虽然有些听众未能从晚7点坚持到11点，但经过“淘汰”后的听众，给予台上音乐家的是长时间发自肺腑的热烈喝彩和全体起立，这样的情景并不常见，而这欢呼，是为了这样一部大多数听众并不熟悉甚至闻所未闻的歌剧！
音乐学家理查德·塔鲁斯金称其为“最具史学性和思想性”的作品，这一见解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穆索尔斯基晚年倾注了极大热情的这部未竟之作的风格与价值。
当穆索尔斯基于1872年开始构思《霍万欣那》时，他已经完成了自己最著名的歌剧《鲍里斯·戈杜诺夫》，其成熟有力、风格鲜明的音乐语汇在《霍万欣那》中得以继续保持。他的传记作者汉斯·克里斯托夫·沃布斯的观点很有代表性：“《霍万欣那》由于尚不成熟的、粗制滥造的脚本而先天不足”，但就音乐质量而言，《霍万欣那》却丝毫不逊色于《鲍里斯·戈杜诺夫》。
在穆索尔斯基此前创作的歌剧中，脚本均以文学或戏剧作品作为改编的蓝本：《萨朗波》为福楼拜的小说，《婚事》为果戈理的喜剧，《鲍里斯·戈杜诺夫》为普希金的历史悲剧，而《霍万欣那》则直接取材于俄罗斯历史。这一次，穆索尔斯基是照瓦格纳所代表的做法，自己亲自创作脚本。脚本在戏剧性方面存在着一些问题，但穆索尔斯基是一位具有史学意识的作曲家，剧中的主要人物均参照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原型。有研究者指出，《霍万欣那》在戏剧结构上的无序状况，是为对应那段俄罗斯历史的混乱。可惜他未能像对《鲍里斯·戈杜诺夫》那样进行修改，也未能最终完成这部歌剧。当《霍万欣那》于1886年2月21日在圣彼得堡迎来首演时，穆索尔斯基离开人世已近五年。
穆索尔斯基将他的这部歌剧称为“人民戏剧”，正如在《鲍里斯·戈杜诺夫》中以雄浑有力的合唱来表达人民的心声一样，《霍万欣那》以贴近俄语自然节奏的音乐表达来表现俄罗斯人民的感受与思索。正是通过“人民的视角”，历史画卷得到艺术化的展现。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在穆索尔斯基逝世后创作了《霍万欣那》的未完成部分并完成了歌剧的配器。他在自传《我的音乐生活》中写道，“这些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天才之作，它们独辟蹊径，提供了那么多新颖生动的东西”，但他也将穆索尔斯基许多创新手法作为“鲁莽而自命不凡”的乖张之举而加以修改甚至删节，以求更合乎常规。如此一来，不仅穆索尔斯基笔下的很多调式、和声与节拍的大胆而震撼的效果被冲淡和“软化”，对全剧结构的改变也有违穆索尔斯基的创作初衷。1913年，佳吉列夫的俄罗斯演出团在巴黎上演歌剧《霍万欣那》时，请斯特拉文斯基和拉威尔准备了一个新的演出版本，但未得到广泛认可，渐渐湮没无闻。1930年代，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鲍里斯·阿萨菲耶夫对其重新进行了整理。
《霍万欣那》里程碑式版本来自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在1939—1940年间，当他为《鲍里斯·戈杜诺夫》重新配器时，也萌发出整理《霍万欣那》的计划。1958—1959年间，肖斯塔科维奇重新配器，更大程度地贴近原初构思，在音乐和戏剧结构上，肖斯塔科维奇也做了调整，增强了戏剧结构的连贯性与张力。肖斯塔科维奇配器改编的《霍万欣那》于1960年11月25日首演，成为权威版本。
捷杰耶夫指挥马林斯基剧院于1991年为Decca唱片公司录制的《霍万欣那》被誉为当代最佳版本之一，采取的就是肖斯塔科维奇版本，但捷杰耶夫将全剧最后《莫斯科河上的黎明》的主题再现删去，剧情在极具震撼性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在此次国家大剧院的演出中，这一刻在捷杰耶夫指挥下有着异乎寻常的震撼力！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演奏家尤其是打击乐声部发出的是有着惊骇效果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再次让人意识到从古到今无数人的共识——伟大的艺术，其功效远不止于赏心悦目，而是发人深省的激励和启迪。
在前一天，即4月16日晚，捷杰耶夫与马林斯基剧院也以《霍万欣那》的前奏曲《莫斯科河上的黎明》作为开场曲。歌剧所描绘的俄罗斯历史恢宏画卷从第一小节就开始缓缓地、鲜明地铺展在听众眼前的：清晨的莫斯科红场，晨光映出教堂穹顶的轮廓，不远处的莫斯科河缓缓流淌。在如此优美的静谧中，却蕴藏着即将到来的激烈冲突。捷杰耶夫的处理，贯穿始终的是与穆索尔斯基的灵感高度契合的真挚与朴素，全无任何雕琢之痕，乐句的歌唱亲切感人，细节中透出诗意与光泽，同时戏剧感强烈。虽然这首管弦乐曲并无难度，但我深信，捷杰耶夫是为数不多的能让穆索尔斯基的音乐达到如此境界的大师。他的非凡能力不仅在于指挥技术层面，也不仅在于对作品的高度熟稔和对音乐风格的透彻把握，更在于他能给予听众一种新颖感——带着由衷的热爱像第一次听它时一样，很多音乐家难以做到。
合唱仅有50人，却能发出仿佛响彻天地间的恢宏之音，让我们再次充分领略到俄罗斯合唱艺术在歌剧中的巨大感染力。担任独唱的歌唱家中，最精湛传神的是饰演马尔法的女中音叶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娃，她的声音饱满而富有光泽，表情高贵，完全是剧中殉道者的化身。饰演伊凡·霍万斯基大公的男低音米哈伊尔·佩特连科无论是雄浑低沉的嗓音还是高大挺拔的身材，让他即使在没有服装和舞美的音乐会演出中也能惟妙惟肖地塑造剧中角色。而多希费的饰演者斯坦尼斯拉夫·特罗菲莫夫，有着伟大的“男低音之王”夏里亚宾式的宽广嗓音，即使他站在台上纹丝不动，仅通过歌唱，剧中人物的形象已经得到丰满的塑造。
捷杰耶夫和乐团对整个作品有高瞻远瞩的控制，而在音乐进行中又有着熠熠生辉的美妙细节，第二次中场休息后奏响的《波斯女奴之舞》——那是何等优美、难忘的时刻！在全剧的结尾，他手中作为指挥棒的那根著名的牙签，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激发乐团爆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声响。
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珍贵夜晚。是的，在春天，就应如此！
摄影/王小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