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刺客”来了
“想割韭菜想疯了”“花一千多去罚站吗?”
“这么热的天气,到场的都可以成韭菜干了!”
7月14日,晓峰音乐公社开启2022成都仙人掌音乐节预售,单日预售票999元,VIP票1599元,双日通票预售1800元,VIP2999元。而提前一晚发售的最低价早鸟票,票价也达699元。
几年前,这种规模的音乐节票价也就是在几百元。今年的价格一出,乐迷圈“炸了”。此前公布嘉宾时,朴树、新裤子、痛仰、二手玫瑰等豪华阵容虽然已经让乐迷猜测此次音乐节的票价或“再创新高”,但单日千元的票价,让有所防备的乐迷,也被“演出刺客”狠狠刺痛了心。
而晓峰音乐公社或许也自知价格不菲,“贴心”地配置了分期付款,若购买预售价格的双日通票,利息最低的选择是每期息费20.31元,分12期,每期付款170.31元。“定价一年比一年高,像是在试探乐迷底线一样。”从2018年就开始关注仙人掌音乐节的范范颇为不满。
许多乐迷感到不快,他们纷纷编起调侃该音乐节创始人许晓峰的段子。有人说“允许一部分艺术家先富起来,除了徐晓峰”,也有人在线下的音乐节举起了一杆白色的大旗,上面写道:“晓峰音乐公社,请问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人们记得刚开始,仙人掌音乐节以阵容豪华价格划算而著称。2018年第一届仙人掌音乐节举办时,仙人掌音乐节的出圈就在于请到了“六大国摇活化石级别”的音乐人,从崔健、黑豹、唐朝到张楚、郑钧、许巍,对于乐迷来说,这样的演出盛况非常罕见。
而这场音乐节的票价却十分友好,早鸟票仅260元,预售单日300元,三日通票800元,让不少乐迷大呼超值。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五年后,当初能买三天票的钱,现在连一天的预售票都买不到了。范范是五六年的乐迷了,见证了Live House(现场音乐)、音乐节从小众到大火的过程。
“拿夏企、告五人、康姆士这种乐队举例,过去价格100多元,票都卖不完,现在价格到了300、400元左右,就有一堆人喊值了。”2019年,他去了哈尔滨麦浪冰城音乐节,音乐节划分了三个舞台,每个舞台均有8组艺人,一天内总共有二十四组艺人出演,彼时还在上学的他购买了169元的学生票。那场音乐节让他觉得物超所值,“单从数量上来说,还要啥自行车啊,三个舞台看都看不过来。不像现在,十来个打发打发就完事了。”
在他看来,现在音乐节的正常价格应该在300-500元,如果阵容不那么强大的,100-200元比较合适。
在社交网络平台上,不乏一些乐迷怀念过去的音乐节价格,感叹明明差不多的阵容,短短几年间价格却翻了个倍。
以国内最具代表性的音乐节之一——草莓音乐节为例,2009年首届草莓音乐节单日票价80元,三日通票仅需180元,该价格直到2012年才涨至单日100元,三日240元。2014年,北京草莓音乐节预售票180元,三日通票预售票是380元。
历经五年,草莓音乐节票价翻了约一倍。而直到2019年,武汉草莓音乐节预售单日票也才280元,2021年,这一价格却达到580元,价格翻倍时间缩短为两年。
更年轻的仙人掌音乐节,举办至今只有五届,单日预售票价已逼近千元大关,为最初价格的三倍还多。21岁的大学生小乐还记得,2021年五一假期她参加南京咪豆音乐节的票价是三百多元,“当时我个人就觉得稍微有一点点贵,但还是咬咬牙我们都能买的那种。”
当年假期结束后,大麦发布的《2021五一档演出观察》显示,五一市场音乐节票房同比增长252%,观演人次同比增长173%。票房的增速远高于观演人次增长的速度,市场“涨势”已颇为凶猛。而令小乐没有想到的是,2022年的音乐节市场价格会更加“疯狂”。
“2021年我觉得市场均价也就二百多、三百多,当时草莓音乐节正价票到了500块钱,那时候就有人吐槽了,没想到今年价格竟然翻倍,仙人掌直接卖到上千。”
那年音乐节对小乐而言仍旧是美好的记忆。
她和两个最好的朋友相约一起赶赴,好友特别喜欢夏日入侵企划乐队。尽管赶去现场的过程一波三折,但抵达现场的体验感尤其好。
“那个舞台特别大,在一个公园里面,所以一下接驳车就可以听到夏企在唱歌。我们一路跑过去,跑到他们唱歌的大草坪时,正好唱到想去海边的副歌。我们就一路奔跑,一路跟唱,感觉特别疯狂,就像电影一样。”
对于小乐而言,音乐节是她和朋友从世俗生活中逃离,尽情释放自己、纯粹地享受音乐的乐园。不少乐迷也将音乐节视为自己的乌托邦。但一浪高过一浪的价格,却把很多想要去音乐节逃离现实的人,又狠狠地拍在了现实大地上。
为什么音乐节越来越贵?
有乐迷在豆瓣“我们代表月亮消灭居心不良的乐手”小组算了一笔账,今年的仙人掌音乐节利润率能达到132%,晓峰音乐公社最起码净赚2250万元,再加上一系列补贴政策,最高净赚能到2750万元。
有业内人士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像仙人掌音乐节的成本估计在1500万左右,如果按1000块钱一张票来算的话,现场2万人,每天可能就有2000万的收入。如果他们有长期合作的音乐人,拿到的艺人价格只会更低。
曾主办过多场音乐节的阿银认为,虽然仙人掌音乐节的门票价格偏高,但从市场角度来说,这种价格“存在即合理”。“音乐节刺客”从某一个程度上是一次破局,有好有坏,如同一柄双刃剑。
她表示,音乐节越来越贵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外在的市场需求变得更大,另一方面是内在的运行音乐节成本在逐渐提升,这些成本包括邀请艺人成本、场地成本、设备成本和人员成本。
而人力成本的上涨则是成本提升的主要原因。据她了解,大部分乐队在2018-2022的五年时间里,演出费用普遍上涨了50%-400%。有主办方曾表示,在压轴出场的乐队出场费已经达到了百万级别。
艺人演出费用的上涨来源于音乐市场的变化,近几年《乐队的夏天》、《明日之子》等音乐类综艺提高了音乐人的知名度,演出费用自然水涨船高。
同时她还提到,音乐节现场的人工成本也非常昂贵。以搭建舞台灯光音响的工人举例,2017年一个工人的日薪大概在160-200元,而现在的时薪已经涨到了300元,加班赶工还要另算。
音乐厂牌主理人Roxy认为,近年来受不确定因素影响,音乐节主办方前期投入的成本会变得更大。一旦音乐节的时间需要延期或者舞台搭建已经完成临时需要取消,那么主办方必定遭受亏损。
她指出,门票这个话题始终萦绕在每一个主办方心间,门票的价格上涨不是一夜之间变化的,而是不断地根据场地租金、舞台数量、舞台设备、安全设施配备及演出阵容而调整的。
事实上,人们关于音乐节门票价格的讨论也不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2004年,被称为音乐节鼻祖迷笛音乐节开始了第一次收费,当时的门票只要10块钱,第二年,门票变成了30块钱。
这个价格曾在乐迷群体中广受批评,有乐迷说:“迷笛变质了,一点也不照顾普通民众”,也有乐队表示:“迷笛若收费,从此便再也不参加音乐节了”。
在2007年,Roxy举办第一个上海摇滚音乐节的时候,也有乐迷抱怨120元一张的门票价太贵,对门票价格的不满甚至延伸到了对她本人的埋怨,乐迷们开始自发在网络论坛上把她的个人信息扒出来网暴。
Roxy曾因为这次的网络暴力而大受崩溃,据她称,当时音乐节这个文化非常小众,场地很难找,最终找到的最合适的举办场地是一家水上乐园,而这家水上乐园门票就是120元,相当于去水上乐园玩还能看一场为期三天36支乐队的摇滚音乐节,当年的阵容包括新裤子、重塑以及Joyside这些相当优质的乐队。
这场为期三天的音乐节总成本大概花了20万元,最后勉强维持住了收支平衡,相当于花钱赚了个吆喝。
曾从事音乐艺人经纪行业的Milo认为,表演艺术行业的另一重问题在于,从业群体并无太大变化,但相关薪资成本却一直在上涨。
但多位业内人士也指出,如果音乐节光涨票价不做出好的内容深耕,也会损失掉自身品牌的美誉度。
Milo认为,一场好的音乐节一定要有一个好的策划思维,它并不是简单地将市场上所有火的乐队堆积起来,而是要有层次叠加的递进感,让人们能在音乐中产生超出宣泄荷尔蒙的快感后更加深层次的情感。
以摩登天空的草莓音乐节为例,2020年,草莓音乐节的主题是“Hi,我也在”,核心概念是年轻人之间的相互对话;2021年,主题变成了“RE”(重启),以疫情下重启生活的希望为核心;2022年,主题是“此刻”,传达了活在当下、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的理念。
仙人掌音乐节却在2018年一鸣惊人后,迅速掀起了一起“滚哈大战”,不但邀请了传统的摇滚乐队,还加上了流量明星和嘻哈歌手,甚至会让流量明星最后登场。
这让乐迷感到音乐节不纯粹了。有乐迷吐槽称“台下的观众从奇装异服、热衷于各种“pogo、mosh和死墙”(指某种针对摇滚乐的舞蹈)变成了举着灯牌的饭圈粉丝、忙着拍照打卡的‘潮人’和把网易云音乐当社交软件来用的蹦迪爱好者。”
在今年夏天的太湖湾音乐节中,也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压轴出场的说唱歌手马思唯把全场的氛围拉到了最高潮,结果等最后一个节目中流量明星李汶翰出场后,台下的观众走了个精光,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粉丝还坚持举着灯牌为他呐喊。
要钱还是要摇滚?
“滚圈文化里有个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那就是‘不该依靠摇滚挣钱’,这句话让很多从事这个产业的人变得极为拧巴”,Roxy说道。
乐迷们陶醉于迷笛音乐节创始人张帆把光膀子民工叫进音乐节的浪漫,向往着“装着木马、左小祖咒、野孩子也装着摩登天空”的北京地下室。同时还津津乐道着摩登天空曾经18个月发不出工资、迷笛音乐节第七年才实现盈利的贫穷往事。
在他们理想化的音乐世界里,音乐就是“自由、没有等级、没有富贵贫穷,是最直接最朴实的事情。”
这些颇具情怀诗意的叙事并没有阻止音乐市场悄然发生改变。数据显示,2009年,国内音乐节数量只有40多场,而到了2019年,国内音乐节总数已经稳定在了250场以上。
在Roxy看来,在内容为王的年代,所有的优质内容制造都需要资本的支持以及变现的出口,音乐产业肯定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当更多商业品牌嗅到其中的流量而愿意与独立音乐人深度合作之后,这样的‘商业化’难道不美妙吗?”Roxy反问道。
在广阔的市场前景推动下,有“北迷笛,南摩登”之称的两个头部独立音乐公司,却选择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一开始就带有浓厚理想主义色彩的迷笛,仍然在市场火热的年代里保持着钝感。在音乐节场数飞涨的几年里,迷笛音乐节数量仍然维持在每年2-3场,而且音乐节业务一直拒绝外部融资。
直到现在,迷笛音乐只接受了2017年来自宋城集团和七弦资本的1000万元天使轮融资。这一融资被用于艺人经纪、校园音乐以及视频内容板块的布局。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1993年创办迷笛音乐学校后,迷笛一直致力于在音乐培训业务上发力,除此之外还开拓了考级、认证等音乐培训相关的衍生业务,而这部分业务的营收,也构成了音乐节的主要支出来源。
迷笛的佛系让摩登天空在两者的竞争中逐渐占据了上风。2011年,原本定在镇江的长江迷笛音乐节被临时改为了摩登天空举办的长江草莓音乐节,为此两方粉丝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口水仗;2015年,迷笛旗下的痛仰乐队宣布正式加入摩登天空,被很多人看作是迷笛时代的终结。
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在一个麦克风和一个电脑就能制作出一首歌曲的年代,传统的唱片行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同时也催生了独立音乐公司的兴起。
在“唱片已死”的背景下,摩登天空则选择借助资本力量扩大自己的音乐版图。在拿到了来自天堂硅谷的1000万元天使轮融资后,摩登天空陆续又拿到了来自复娱文化、君联资本等机构超过2.3亿元的融资。不仅如此,复娱文化还和摩登天空共同成立了30亿元基金,用于未来的海外投资。
除了传统的音乐制作与艺人经纪方面,摩登天空还将业务扩大到了演出音乐节、线上直播以及票务、新媒体运营等业务。2019年,摩登天空创始人沈黎晖曾表示,“摩登天空是家音乐版权公司,其营收占比与艺人经纪业务类似,现场音乐占比最高,盘子在5亿元左右。”
摩登天空在行业内的领头羊地位很突出,在音乐综艺《乐队的夏天》第一季中,排名前五的乐队就有新裤子、痛仰、刺猬乐队三支乐队来自摩登天空。而在第二季里,重塑雕像的权利、五条人、达达、大波浪、Joyside这五支排名靠前的乐队则全部出于摩登天空的旗下,《乐队的夏天》也因此被观众调侃为是“摩登天空的夏天”、“沈黎晖的夏天”。
“你的音乐没那么商业,是因为它还不够艺术”,沈黎晖对摩登天空的规划也越来越大,“从审美到音乐,再到流量运营公司,这是未来的摩登天空,不止于音乐,某个节点,甚至会成立摩登的电影公司。”
沉迷于跨界的摩登天空,不仅投资了英国的音响品牌Orange,还推出了设计酒店Modern Sky House、运动厂牌Modern Sky Sports。2022年,摩登天空宣布将进军元宇宙,推出虚拟草莓音乐节,此外也官宣了首个虚拟音乐人Miro。
摩登天空的野心逐步显现,从小而美的独立厂牌到现在的“摩登宇宙”,沈黎晖也在“变成自己以前最讨厌的人”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摩登天空的危机
不过,当摩登天空远远将迷笛音乐甩在身后,他的身后也始终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挑战者:太合音乐。
相对于一直坚持走独立音乐路线的摩登天空来说,脱胎于麦田音乐、海蝶音乐和大石音乐三大独立厂牌的太合音乐,则在在大众化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有业内人士表示,摩登天空旗下的音乐人几乎不能撑起一个演唱会的场子,而太合音乐的艺人开演唱会就是秒空。
以签约艺人为例,摩登天空的签约艺人大多数是以新裤子、痛仰为代表的独立音乐人,而太合音乐除了有“告五人”、“刺猬乐队”等独立音乐人外,还有欧阳娜娜、薛之谦等来自娱乐圈的艺人明星。
半只脚插在娱乐圈的太合音乐,非常擅长借助明星的力量。2019年,在前有新星仙人掌音乐节、后有草莓、迷笛等老牌音乐节的围攻下,麦田音乐节独辟蹊径,邀请了周杰伦、蔡依林等一众娱乐明星出场,直接打响了麦田音乐节的知名度。
在音乐产业崛起势头最明显的那几年,太合音乐的资本化路程也逐渐提速。在2017年,太合音乐的估值就超过了10亿美元。2018年,太合音乐拿到了来自君联资本等机构10亿元的战略投资,一年后,太合音乐高调宣布启动IPO,但到目前为止还出现新的进展。
同为目前国内头部的独立音乐公司,摩登天空和太合音乐的关系更像是亦敌亦友。尽管摩登天空的音乐人资源要略胜一筹,但不管是从音乐版权份额还是流量效应来看,都与太合音乐还有较大差距。
而在另一方面,摩登天空一直引以为傲的优质独立音乐人资源也面临着正在流失的困境。有业内人士表示,摩登天空近几年签约新人的质量有所下滑,原因在于许多年轻音乐人更加追求个性化、独特化,当科技技术不断发展,制作音乐的成本降低,传播方式也在发生改变,他们对于摩登天空这类大型音乐厂牌的依赖性也会大大减少。
与此同时,互联网势力纷纷出招争抢独立音乐人。
腾讯音乐推出了原创音乐共振计划、原力计划;抖音推出了针对音乐人的亿元补贴;网易云音乐则在今年1月推出了AI音乐创作产品,同时还上线了交易平台BeatSoul,音乐人可以在平台售卖他们的原创Beat(伴奏)。
《2021中国音乐人报告》显示,腾讯音乐、网易云音乐两大数字音乐平台占据了音乐人获取平台收益的前两名,同时,音乐人在抖音平台获得的收益增长迅猛,抖音平台以43.82%的占比排名占据了直播平台的收益第一。
截至今年3月底,腾讯音乐的音乐人数量超过了30万,而网易云音乐的音乐人数量则达到了45万。
独立音乐人群的蓬勃发展,也让整个独立音乐的市场变得更加多元化。“如今的现场音乐市场,已经不是摇滚音乐一个门类在发展,而是电子、说唱、唱作人等所有独立音乐百花齐放的市场”,Roxy说道。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困惑和热爱可以用音乐表达”,Roxy表示,“你不能要求一个在和平年代物资充足的时代成长起来的音乐人再创作出‘一无所有’这样的内容来了。”
当贫穷的音乐人吃饱了肚子,还会不会创作出更优秀的音乐作品来?
在Roxy看来,这更像是一个人性博弈的问题,资本本身没有错,因为资本的作用是去帮助音乐人打磨出更好的作品。当创作环境过于舒适,生活缺少了磨练,反而导致音乐人的创作灵感的消失,这不该怪在资本的身上。
而对于音乐人和摩登天空们来说,如何在创作优质作品和提高商业价值之间保持一个动态的平衡,是一个需要长期思考的问题。